青成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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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级: 中尉 贴子:103 积分:149 阜币:0 来自:山东 注册:2007-01-05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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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 楼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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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原创]猎狗(小说) |
一
当年我还是个孩子,那时候人们都还在为填饱肚子而苦熬着。 冬天的天气格外冷,在乡下夜晚还用煤油灯照明的年代,人们睡得格外早。每晚吃完饭,我都照例在昏暗的油灯下写作业,而母亲则默默地陪在旁边,或者纳鞋底,或者嗡嗡地纺上一两锭棉线。但这段时间并不长,通常大约在晚上七点多钟,我的作业便可完成。于是,母亲就去用炉灰封了砖砌的煤炉,然后铺床睡觉。 当年的夜晚似乎格外漫长,也很单调,没有什么娱乐,就连收音机在那时也还没有普及,并非每家都能有幸收听。偶尔,母亲也到邻家串串门,假如那天我早早写完了作业,就能跟着一起去。好像静静地坐在那里,也只是听大人们聊些家长里短,但只要能够晚睡一些,我也就饶有兴致地听下去。碰到大人们谈兴高,兼之有个会“讲古”的人在场,说起些奇闻逸事,我们兴许就会睡得更晚一些了。 一天晚上,当我写完作业,母亲正要收拾被褥睡觉的时候,穆二叔竟然来了。 穆二叔在村里是外姓,但他大概也早已说不清,自家祖辈究竟是何时搬来这里。按照前辈人排下来的辈分,我叫他叔。对于他的到来,母亲很有些奇怪。因为父亲长年在外,家里只有母亲和我,所以男人们没事儿一般不会登门。 穆二叔四十来岁年纪,但看起来却很有些苍老,并且烟瘾也很大。他刚在那把老旧的太师椅上坐下,便习惯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窄长的纸条,拿拇指沾些唾沫捻出一张,略略折出些弧状,再掏出油黑的烟荷包,撮些烟丝撒上。然后,慢慢地一边咳着痰,一边把那纸条卷成个喇叭筒,直到点火抽了几口,这才和母亲闲扯些家常。 应和着说了会儿话,母亲试探着问:“他二叔,不是有什么事情吧?” 穆二叔见问,略一沉吟,笑了笑说:“倒是有点子事情,不过也没什么大事。是这样,最近,我常见有一条灰色的大狗到你家来,不知嫂子注意没有?” 见母亲疑惑地摇摇头,我抢着说:“见过呢,是有一条灰色的,长得又长又高,好大一条狼狗呢!” 近来,我家的母狗大花正发情,用乡下话叫“引狗子”,每天都会有几只狗跟在它的腚后面乱转。因为那条大灰狗的样子很特别,所以我也就印深刻。 “对对,就是它,好大的一条细狗呢!咱村可没有这样的,肯定是从旁村来的!” 母亲坐在那里,好奇地望着穆二叔。 “我想把那条狗捉住。”穆二叔咧嘴干干地笑了几声。 “那么大的狗,你又怎么能养得熟?”显然,母亲觉着他的话有点不切实际,“再说,要是被咬着可就更不合算了,大冬天的,你不是闲着没事儿做了吧?” “当然不是捉来养的,那条狗能炖一大锅肉呢!”穆二叔不再绕弯子,直接挑明了本意。 母亲见这样说,便半天没答话。 “没事的嫂子,我想过了,用你家花狗把那细狗引来,到时候包你吃肉解馋!哈哈!”来意既已说明,穆二叔不再扭捏,打开了他的嗓门。 “我可不吃狗肉,也不想惹事,人家知道了还不来赖着我?”母亲半开玩笑地说,算是委婉的拒绝。 而我听说到要让大花去冒险,心里自然也老大不愿意。 “没事的,嫂子!”穆二叔咳了两声,把嘴里的烟把儿扔在地下用脚踏灭,一边重新卷着根儿喇叭筒,一边说:“我已经和梁子、铁柱打了招呼。捉狗是我们干的,真要是有人找来,也只能找我们,和你们又有什么干系?没事的!” 母亲半天没说话。家里只有我们母子两个,平时有个大事小情,经常要靠邻居们帮忙,看来她还真不好一再拒绝。 见母亲沉默,穆二叔叹了口气,低下声音说:“嫂子,要不是整年价吃不上一顿肉,我也不会兴这个心。既然没人知道这狗是从哪儿跑来的,咱就该把它捉住给大人孩子解解馋!”他的话不再那么爽朗,语气里甚至带了些许恳求:“就借你们家花狗用一会儿,就一会儿……” 母亲尽管为难,但终究不好拒绝,“那你可要注意,别伤了花狗,我们还指望它看家呢!” “哎,嫂子你就放心吧!咱就这么说定了,明晚我们就来,包你吃狗肉!”穆二叔边说边起身往外走。 母亲赶紧笑着跟了一句说:“统共就一条狗,还能有多少肉?再说我也嫌狗肉那味儿,你们就自己吃吧!” 穆二叔走了,我对母亲说自己很为大花担心。 “你二叔总不会把咱家花狗也吃了?尽瞎想!”母亲朝我嗔怪着,但又像是在怪自己,大概她很是无奈。 可我还有点不服气:“他用咱家大花去引狗,咱为什么不吃他的狗肉?” “你不懂,”母亲叹了口气,“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,要是哪天人家找上门来,他们大老爷们脸憨皮厚的不要紧,我们可丢不起这人,也担不起这事啊!” 我不再说话,兀自为大花担着心,而心中又颇有些不平,说不清究竟是埋怨母亲不该答应这事,还是为了那尚不知在何处的狗肉。
二
第二天,刚吃过晚饭,就听见院子里有咳嗽声,随着匆匆的脚步,穆二叔走进来。这次他没有坐下,只站在那里晃了晃手里的一团绳子。 “嫂子,让小阳子把你家花狗牵去吧!” “行啊。”母亲看了我一眼,又问:“可是,你们打算把它牵到那里去呢?” “就在西边枣树林里,我让梁子和铁柱在那里等着呢!估摸着有你家花狗,那条细狗一准能闻着味儿赶来。”穆二叔仍旧站着。 我看了看母亲,她朝我点了点头:“阳子,你就帮二叔把狗牵去,到了就赶紧回来,小心别让狗咬着!” 我答应着,不情愿地把大花唤来,在脖项上拴了绳子,然后牵着狗和穆二叔一起出门。身后又传来母亲的叮嘱声:“阳子,放下花狗就回来,听见没有?” 其实我家就在村边,出门往西,紧挨着便是一大片枣林。这里同时又是村上的坟茔地,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坟包散布在林子里。 没有月亮,无数寒星嵌在天幕上,衬着沉沉的冬夜,让人感觉到这天宇下的寒冷好像是无边无际。穆二叔虽然拿着手电筒,却不怎么亮。我默默跟着,一边牵着大花走路,一边不时抬脸去望穆二叔嘴边那一明一灭着的烟火,似乎它就是我们在这个寒冷黑夜里仅有的一点儿倚仗。而花狗也像是有预感一样,不时低叫几声。很快,我们来到枣林深处。 在一个黑魆魆的大坟包旁,正有两个人影在那里。直到等走到近前,他们才低声和二叔打招呼,我听出那是梁子和铁柱哥。 二叔和梁子略一商量,打火点着了一盏铁皮马灯,去挂在坟前一棵枣树的下枝上。然后从我手里接过绳头,把花狗拴在那树的根部。 借着昏暗的灯光,我看到坟包一侧竟然还架着一支长筒猎枪,不禁心里一惊,就问:“你们要用枪?” 二叔“嗯”了一声,没说别的。 “是啊,你以为那畜牲是这么容易捉的吗?”梁子哥用手摸了摸我的头顶说。 “可是,你们不能伤了我的狗!”我有点不客气地说。 二叔走过来,把手里的电筒递给我:“没事,快回去吧,要不你娘会担心的!” 没办法,我只好转身往回走。林子不太稠密,脚下的小路也还算平坦,已经走出很远的了,当我回头,还能透过数重光秃秃的枣枝,望见那犹如鬼火般幽幽闪烁着的灯光。一想到自己身处坟场,便觉头皮一劲儿发紧,于是一路小跑着回到温暖的家中。
三
母亲听说穆二叔要动用猎枪打狗,也很生气,不断埋怨他们事先没有告知。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法子,只能盼着大花别被伤着。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,母亲坐在炕头纳鞋底,而我也早已在心神不安中写完作业,坐在炕桌边,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。 冬夜寂静非常,偶尔有村边大路上行人的脚步于暗夜中传来,又向暗夜中渐渐隐去。温暖的室内,唯有母亲扯动线绳的嗤嗤声。煤油灯微弱的火光摇曳着,把我和母亲的身影投射到斑驳的泥墙上,被放大成巨人一般,黑魆魆地在那里晃动。 我侧耳静听,似乎有穆二叔的咳嗽,还有他们在寒夜里朝手上呵气的声音,似乎大花也在“信信”低鸣着。然而细听时,却又什么也不是,什么也没有,一切只是幻觉。就这么静静地,我呆坐那里,心情却越来越紧张,不断担心着会什么不测的事情发生。 “砰!”一声枪响,紧跟着就是狗的惨叫声。 我被吓得一哆嗦,立即分辨出那里面有大花的惨叫,不由心里一沉,慌张中跳下炕,穿鞋就要出去,然而却被母亲一把拉住:“这么晚了你去做什么?被狗伤着可怎么得了!” “他们肯定是把大花伤着了,我听到叫声了!”我嚷嚷着,眼泪都快要出来了。 “再等一会儿,花狗兴许是被吓的,他们一会就会回来。” 我急得在炕边团团转,但想到外面的黑夜和坟茔,最终也没有能够下定决心跑出去。就在这时,有“嚓嚓”的爪子挠门的声音传来,接着就是两声狗叫。 是大花!我急忙跑去堂屋打开门,大花立即向我扑来,边呜呜地叫着,边用身子在我腿上乱蹭,似乎是要诉说自己莫大的委屈。我借灯光察看了一下,它身上没有受伤的痕迹,看来的确只是受了惊吓。 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,是穆二叔他们回来了。 梁子哥晃着一米八多的大个儿,从堂屋走进里间,一屁股便坐在炕沿上,猛地朝地下啐了口唾沫,嚷嚷道:“这是怎么说的,白忙活了!” 穆二叔则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吭气,只顾掏烟荷包卷喇叭筒。只有铁柱倚着火炉边的泥墙,边烤火边嘻嘻地冲着母亲和我笑。这半大小子天生是个乐天派,是即使天大的事情,也只会觉着好玩。 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母亲好奇地问。 梁子瞄了穆二叔一眼,见他刚刚卷好一根儿喇叭筒,正要点火,就一把夺来叼在自己嘴里,含混不清地说:“二叔,你手脚麻利,自己再弄一根儿吧!”说着朝我们挤了挤眼。 二叔用眼睛斜着他,气得嘴巴鼓了几鼓,终究没说出什么,只好继续卷烟。 “嗐!真倒霉!是这么回事,”梁子吐出一大团烟气儿,接着说:“我们把花狗拴在树上,就趴在坟包后面,架好猎枪在那里等。这么冷的天气,真不容易啊!直等了个把钟头那细狗才来,可是,它老是围着你们家花狗转!” “它不围着母狗转,还围着你转?真是的!”穆二叔揶揄了一句,总算报了刚才抢烟的仇,说完自己也咧嘴笑了。 于是大家都跟着笑起来。 “我说你猴急什么,也得等我慢慢说呐!”梁子不满地瞅了穆二叔一眼。他虽然才二十几岁,比穆二叔要小许多,但因为平时两人开玩笑惯了,也就不怎么拿他当个长辈。 “看它们总挨那么近,大家干着急没办法。还是我想了个主意,让铁柱去找个土坷垃,往那细狗身上投。果然它一惊,立即就跳开到一边。怎么样,还是我有办法吧?”梁子边说边抽口烟,斗气般地瞟了穆二叔一眼,“你老小子就没这心眼儿!” “你行!我看天下人就你聪明!”穆二叔气得嘴都歪了,“你再能,可那细狗还不是跑了?哼!” “是啊,梁子哥,后来呢?”我听得入神,催促他赶紧讲下去。 “我一枪打中了那狗!你知道咱这是铁砂枪,加上有点远,那狗没死,却在原地打开了转儿,估计是给打懵了。可是人家也真叫有本事,”他用下巴朝着穆二叔指了指:“他老家伙跑过去狠劲儿一锄头,你别说还真准——没打空,但竟然把那畜牲给打醒了,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!” 梁子“啧啧”地咂着嘴:“这不,我们只好回来了!” 穆二叔这回倒是给气乐了:“哼,要是没我那一锄头,没准它会跑得更快呢!” 大家哄堂而笑。 气氛轻松了下来,母亲也仿佛卸去了一副重担,轻松地拿碗去给他们倒开水喝。 “唉,这是怎么说的!白忙活了!”梁子又啐了口唾沫,极其惋惜地叹息着。 穆二叔慢慢吐出一个烟圈儿,仰头靠在椅背上,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:“是啊,要不然能煮一大锅肉呢!”
四
大约半月后的一天,就在我们几乎要忘记打狗那事儿的时候,一个骑着破自行车的中年汉子来到村里,向人打听穆二叔的家。 我是后来听说,那人一见穆二叔,劈头便问:你用猎枪打我家的狗了?穆二叔见人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,知道肯定是打听到准信儿才来的,当时也就认下了。没想到汉子虽然气愤,却也爽快,说我家狗虽然没被打死,却伤得不轻,那可是条真正的猎狗呢!你老兄竟舍得拿这样的好狗下锅?就问穆二叔这事情该怎么了结。穆二叔更是没说废话,立马儿让媳妇去供销社打来半斤烧酒,两人喝了一场,竟从此成了朋友。 不久,穆二叔家便有了一条灰白毛色的细狗拴在院子里,据说就是那汉子送的。因为那狗太凶的缘故,从此我轻易不敢到穆二叔家去,甚至不敢从他门前经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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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外有孤单的圆月 在群星中游弋 而灯下有我 握一支孤独的笔 ——摘自《夏夜的微辞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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